非正式精神空间

创建时间: 25 9月 2020

 

何暢

  

摘要

 

    受教宗方济各第三道通谕《愿上主受赞颂》的启发,本文分析了精神空间的意义以及现代社会精神环境衰落的主要原因和社会所面临的难题。本文从建筑学视角对教宗方济各所关注的宗教场所重要性降低的现象进行了回应,对“非正式精神空间”的概念进行了理论研究,并提出正式的精神空间并不是人们进行默观的唯一场所,人们也可以在非正式精神空间与天主建立有象征意义的联系,从而展现天主的无限美好和善意。

 

精神空间:默观及其建筑上的困境

 

    宗教建筑是精神空间的主要形态,古往今来都是最令人印象深刻和永久性的纪念性建筑。自人类起源以来,除了具有一贯世俗功能和目的的日常空间外,人们一直在寻求通过发展具有独特审美氛围和不同文化形式的神圣建筑来界定精神空间。所有这些神圣的建筑,例如教堂、清真寺和庙宇,都不断产生影响,为人类生活的社会、政治、文化和哲学价值留下重要意义。作为礼拜、祈祷和默观的中心,宗教建筑不仅表达了人类对奇迹、神话和神性的想象,例如中国的蓬莱仙境(《列子》,149页)和圣经中的伊甸园,也“打破了空间的同质性”,为通往三个宇宙层次的道路——即人世,天堂和冥界——打开了大门(Eliade, 1987:37)。由于提供了从一个宇宙层次进入到另一个宇宙层次的可能性,这种神圣的空间只能位于宇宙的正中心,全部可居住的世界都围绕它延伸。

    因此,信教人士将精神空间视为对重要并受人尊敬的宗教原则的反映,这些原则恢复了与神圣和超然世界的适当关系。例如,中世纪的修道院院长苏杰(Suger)发表过一篇关于他的圣丹尼斯修道院精神空间重要性的著名讨论。他说:“……众多色彩斑斓的宝石使我摆脱了外在的烦扰,充满意义的默观促我反思各种神圣的道德原则,由物欲的世界上升到精神的世界——我似乎能看到自己靠着天主的恩典,以一种神秘的方式从这个劣等的世界进入到那个更高的世界”(Abbot Suger, 1946:63-65)。精神空间将信教人士与普通建筑分开,使他们的身心脱离世俗活动和周围环境,从而建立一个纯净的默观空间。从建筑的角度来看,宗教场所的本质是为人们提供了一种富有宗教意义的感官体验,是连接人间和天堂之神性的现实化身。

    不幸的是,这些传统的宗教场所在现代城市中变得越来越少见和不便。1960年代初期,宗教历史学家和哲学家米尔恰·埃利亚德(Mircea Eliade)正确地指出,人们不再将建筑视为模仿天主的范式创造,而是将其作为生活物品,一个“居住用的机器”,从而导致建筑“丧失神性”(Eliade, 1987:56-57)。科学技术的进步使生活变得更加便捷,但是物质的丰裕使人们不仅失去了对过去和仙境的幻想,而且失去了对心灵的理想精神空间的关心。现代人渴望和创造的摩天大楼已成为当代建筑的另类奇迹。工业革命后,诸如大型民用住宅和高层商业建筑等新型建筑占据了大城市的中心和天际线。

    受现代建筑师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的著作《明日之城及其规划》(1987)中城市规划模型“光辉城市”(1930年)的影响,世界上许多城市的设计看起来非常相似,缺乏本地特色。建筑师将现代建筑视为人类居住的工业机器,而城市则成为了居住机器的集合。遵循他的理念,“追求速度的城市即是追求成功”,在由高层住宅区组成的城市中,遍布各种符合人们需求的快速交通系统和特定空间,以发挥其作用并高效地满足人们生活、工作,休息和娱乐的需求(163-170页)。更重要的是,作为城市的大脑,位于中心位置的摩天大楼发挥着“统治有序世界”的最高功能,而这一角色曾经由往昔城市中心的宗教建筑所担当(185-187页)。

    随着城市向郊区扩张、建筑物的商业化和公共空间的急剧萎缩,土地价值的持续上涨以及数字和建筑技术的突破已成为当今建筑的主要关注点。同时,缺乏对古建筑的保护和修复以及对古庙宇和教堂建筑的机械复制给城市建筑设计带来巨大挑战和难题。日本建筑师伊东丰雄题为《梦》的展览(1992年)引发了一场关于人类失去精神空间的著名讨论。展览中,各种画面被编辑并堆积在激光光盘上以展示东京这个多彩繁忙的特大都市的拘谨、混乱、压抑和肃穆的一面。所有这些东亚大城市实际上都拥有完全相同的氛围,空旷而光亮,引导人类走进自我封闭的空间(Ito, 51-52)。生活在充斥着现代高层建筑的一本正经的氛围中,人们容易认同所被指定的社会角色,而这样的氛围缺乏提供自我默观和与天主联系的平和而给予人感悟的空间。

 

非正式精神空间:一种对《愿上主受赞颂》的建筑学回应

 

    随着教宗方济各表达了对全球城市环境恶化的担忧,尤其是随着具有象征意义的精神家园的丧失,人们开始意识到工业化和消费主义对城市空间的负面影响。人们应更多地关注分别代表人性和神性的城市环境与精神空间之间的关系,而不是效率或经济利益的计算(教宗方济各,2015,第10、第148-150段)。在失去了宗教建筑和精神空间为我们带来的认同感和集体记忆之后,沉思、默观、居住和建筑之间的整体关系被对技术和商业利益的单一关注所撕裂。

    依照教宗方济各的《愿上主受赞颂》中所说,“还需要保护那些公共区域、视觉地标和城市景观,这些区域、地标和城市景观会增加我们在城市中的归属感和‘家的感觉’,这种感觉包容我们,让我们走到一起”(第151段)。保护和关注我们的城市环境,不仅可以为人们的生活创造一个更好的社区,而且还表现出对更高精神诉求的关切。从关怀的行为中,人们承认天主的存在,与天主的关系也通过感知天主等活动得到强化。“从生灵的伟大和美丽,人可以推想到这些东西的创造者。”(智慧篇13:5)(教宗方济各,第12段)。记忆、关切和保存意味着事件的进一步个人化和具体物化,这些事件一旦灭失,则注定会被这个世界遗忘。当人们对建筑的空间质量和对我们共同家园不再关注时,他们也将不再关注外部环境和对真理的内在追求。通过关注人类的共同家园,人们可以隐喻地重建与神的联系,并从宗教活动中获得日常生活的力量。

    当城市环境缺乏秩序,充满混乱、噪音和丑恶时,人们很难找到一个平和的空间进行个人宗教活动。因此,教宗方济各提出人们应积极应对环境危机,削减其负面影响,并重新学会在无序和不确定的环境中符合人性地、忠实地生活(第148段)。他的建议从建筑学的角度说,即解决城市精神空间衰落的方法是关注城市环境。因此,在建筑工作中履行道德责任就成为一个人出自信仰的基本回应,其中包括创建宗教隐修处、修道院、花园、宗教茶馆,甚至是中国山水画中描绘的原生态小屋。这些看似非正式的精神空间更好地代表了个人与自然间的和谐,并且更加灵活地满足了个人的精神需求。非正式的精神空间是去中心的,可以在城市的每个角落找到。它不断地为诗意的发现和启发性的沉思提供与喧嚣隔绝的场所。正式宗教场所中的默观和仪式不是人类与神性重新连接的唯一途径。在非正式精神空间也可以与天主建立亲密的联系,使人们获得退回内心进行非正式高层次顿悟的时空。

    面对社区精神贫瘠问题的挑战,为了在城市环境中构建现代的精神空间,建筑师需要学习如何使短暂的或临时的建筑成为这些环境的永久维度(Ito, 52页)。与传统宗教建筑中的正式空间体验不同,非正式的精神空间使人们能够摆脱社会等级秩序,通过融入“非正式”的建筑时空来寻求宗教自由和感悟。这些非正式的精神空间为渴望的灵魂提供了一个去所,使他们摆脱正式建筑那种功利性的压迫。非正式的精神空间,如图1绘画中的佛教禅修场所“独乐园”,使人们更加关注换一种角度观察自己和周围环境的目的,在自然而非正式的氛围中,各种思想的自然起伏与神性重新相连。作为观察和默观的空间,非正式精神空间不仅提供了一个将我们与平凡的日常生活分隔开的隐喻空间,而且还提供了关注人们精神需求的场所,这与教宗方济各《愿上主受赞颂》的通谕相呼应。

 图1 “独乐园”(局部)描绘了宋代学者司马光对非正式精神空间的思考。仇英(明),1515-52年绘制。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收藏。

 

非正式精神空间的设计理念

 

 

    不像正式空间有严格的日程和仪式安排,非正式精神空间为追求精神感悟的人创造出一个自由且容易获得的氛围。它使人们得以重新审视人类的存在与精神世界之间的关系。更重要的是,非正式精神空间的质朴和自然元素为人类提供了一个感受自然魅力并反思人类、自然与城市环境之间基本关系的场所。

    如何设计用于默观的非正式建筑?以下是我个人的建议:(1)构建一个可变的、灵活的结构系统,其空间尺度可以近距离接近人的身体,目的在于规避城市巨型结构建筑的非人性和同质印象;(2)参照中国古典建筑中的传统榫卯工艺,创建简单可重复的手工模块化结构,以建立人与环境之间亲密的空间对话,如在中国古代文人园林里一般的自由漫步、悉心赏玩、沉思和吟诗等活动;(3)建筑结构应是可拆卸的,默观空间可以如云一般隐喻地、象征性地短暂存在。在使用完并拆卸后,非正式的结构可以轻松地重建,并适应其他地方在不同时间和空间的特定精神需求;(4)设计理念遵循并发展了中国古典木结构建筑中榫卯技艺的美学。

以上提出的非正式宗教空间设计理念旨在建立一种诗意的建筑语言,该语言可以批判性地结合建筑历史和我们自己的现实,启发人们“照顾我们共同的家园”。

    经过一系列模型测试后,基本单元被设计为由榫卯连接的标准木橼的组合,在三个维度上形成一个长宽高各为1米的立方单元(图2)。立方单元相互连接,没有使用任何钉子或金属构件,形成一个独立的用于默观的亭子空间。亭子可以建造在现有的场地上,例如花园、荒野或废墟中的空地、城市公园或城市公共广场,并将根据不同时令宗教活动的需要进行建造和拆除。该结构可以轻松地变换不同形状,其轻盈和光影魔幻效果令其看似浮云。亭子中的空间环流通过立方单位的各种组合框架为观察自然提供了多种可能性,并激发了折叠或展开思想感悟的可进可停的时空可能(图3):

    非正式精神空间的设计概念也可以借鉴历史上宗教象征的典故得以进一步发展。比如,中国文化中的三种道家标志性象征:“鱼乐”、“中隐”和“逍遥游”

(《庄子》,13页、268-269页)可以被选作设计默观建筑形态的历史典故,即“凝望景致”、“静默端坐”和“逍遥漫步”。借鉴了道家的上述三种象征意义,非正式宗教空间的结构就像迷宫一样,为凝视、端坐、漫步和默观提供了多种可能性,即道家圣人庄子所谓的“凝神”时刻(邹,2011:99)。所设计的非正式精神空间提供了一种唤醒人心的建筑空间,在特定的环境和社会背景中,通过灵活、可变和令人着迷的空间配置和转换进行默观,就像思想在精神空间中的折叠和展开一样,力求实现精神世界的深度和启迪。

 

图2 榫卯连接,一系列有关基本结构元素和非正式精神空间可能组成的材料和数字模型研究,由本文作者设计、建造并数字化绘制,2019年。

图3 宝云阁,北京颐和园中的非正式精神空间,由本文作者设计、建模并数字化绘制,2019年。

 

结论

 

    面对全球环境危机,人类世界,尤其是机械化程度更高的城市,需要非正式的精神空间,通过诗意的感知和启发性的思考将身心与神性重新连接。与正式和仪式化的宗教建筑相比,非正式的默观空间比神圣的宗教场所具有更多的自由和灵活性,从而使默观行为重回人际社群和人本身的层面。现代建筑创造了华丽的摩天大楼和坚固的公共建筑的奇迹,但是“非正式”建造的空间可以为精神默观找到更好的家。

  

 

 


何暢,佛罗里达大学建筑学院博士生

Translated by 翻译: Zhou Shoujin 周守晋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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